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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采风] 尼泊尔震后十日直击:不同的人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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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5-8 21:1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        加德满都的整座城市被灰尘笼罩,行人们戴着口罩。有些路段看起来毁损严重,路面出现豁口,无人看管。停电时时发生,即使市中心游客最多的泰米尔区,每天平均也会有10-12个小时没有电。水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,多数家庭未通自来水,完全依赖笨重的大型水车,将水注入每幢建筑单独修建的地下水箱,再靠水泵打上去。即使有自来水管,指望不上用场,每天供应不超过20分钟。

        这不是地震后的尼泊尔首都的现状,而是过去几十年来,加德满都人都面临的每一天。

        4月25日8.1级的大地震让原本就很艰难的一切变得更糟了。

        “加德满都本来就缺水缺电,这个城市没有那么好的规划。”Bir医院的医生Gaural Pokhrel对我说。他继而谈到了10年前的那场造成了上万人死亡的毛派与政府的内战,“那些外地的人都聚到加德满都来了,因为这里最安全。然后有多少钱,就建一个楼住在里面。那些楼都没有规划,修得不好,导致了现在这种情况。”

        许多伤亡本可避免。在加德满都,除了本就脆弱的古迹与砖房,真正倒塌的钢筋水泥建筑所占比例并不高。未能承受浩劫的建筑,问题多出在自身的结构设计与土木工程。

        遭受地震重击的不止是加德满都。尼泊尔共划为75个县,只有7个县没有任何伤亡与房屋倒塌报告,29个县受灾严重。Gorkha和Sindupalchowk区,90%的房屋遭到毁损或者无法居住,当局估计毁损房屋高达50万座。截止5月5日,死亡人数达到7595人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震后的杜巴广场)

        残酷法则

        Gaural Pokhrel曾在中国学习了9年,毕业于复旦大学——那是尼泊尔与中国政府的培训项目,他能讲流利中文,还有个中文名字叫“佳乌拉”。10个月前,他才返回尼泊尔。他所在的Bir医院是加德满都最大的三所医院之一,有200余名医生,加上护士与实习学生超过1500人。

        现在的佳乌拉头发凌乱,看起来几天没有剃过胡子,显得憔悴。这是5月1日,震后的第六天。他从前天值班直至昨天傍晚,今早8点又赶回医院,而明天又将轮到全天候值班。他的白色大褂胸口印着“中山医院”,那是他在上海实习时所在地方。“自己带过来的,现在衣服也不够,谁去洗衣服啊,这个有我就穿出来。”目前,这家医院有300个伤者留院,诊治超过千人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曾留学中国的佳乌拉医生

        红色,黄色,绿色,三种颜色开启了佳乌拉关于那场地震的回忆。医护人员紧急从已成危楼的医院旧楼,转移到了尚未投入使用的新楼。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,他们赶紧找来设施,在一楼开辟了第一间手术室。面对大量伤者的涌入,在人手与设施有限的情况下,他们用三种颜色挂牌,在一层大厅里划分出三个区域。

        绿色,意味着可以暂缓手术,伤患多是骨折,哪怕延缓两周处理,性命无忧;黄色,意味着应当立即进行手术,多是内出血与脑外伤。而红色是最绝望的颜色,没有希望的病人送至那个区域。“开完刀要送到监护室,他会占用一个呼吸机,如果你去帮那些病人,会耽误其他病人时间。我们按国际标准来。”颜色不同,命运迥异,这是灾难后的残酷法则。

        那个地上放满了人的临时候诊大厅并没有成为哭喊声汹涌的海洋。“没有你想象那样。”佳乌拉说。很多病人是由警察与志愿者送来的,已经陷入昏迷,家属又不在身旁,“谁会来哭呢?”一些伤者送达时,已无生命体征。

        地震切断了全城的电源。但医院里的发电机提供了维系生命的电力。第一天的晚些时候,手术室增为3间。现在,这个8层高原本空无一物的大楼,有了12个床位的重症监护室、CT室以及四间手术室,四楼与五楼则变成了病房。但很多细节,都能看出这是所临时医院。病床之间没有隔断,伤员登记在本子上,而不是电脑里。

        佳乌拉本是泌尿外科医生,临时也担当起骨外科的职责,“需要开腹,看看出血点。”最忙的一天里,他动了五个手术,最长的一个长达3个小时。没有全部成功,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伤者还是走了。

        尽管脑外科与骨科医生的手术仍然停不下来,但最慌乱的时候已经过去。这天上午,佳乌拉比较空闲,他用50分钟接受采访,并带着记者参观医院。与所有的公立医院一样,Bir医院对于地震伤者免收一切费用。大楼前有专人看守,只有证明了记者或者患者家属身份,才可进入。留院的伤者名册可在前台查询。无法确认名字的病人,就只有写上“Unknown”(无名氏)。死者由警方发出公告,若无家属认领,两天后从停尸房拉走火化。


 楼主| 发表于 2015-5-8 21:19 | 显示全部楼层

        佳乌拉告诉我,该医院不缺药品与医生,他们甚至要劝喻由Facebook号召而来排起长队献血的大学生们留下电话即可离开,需要时再联系。曾有德国与瑞士的医疗团队到来,他们被建议到边远地区提供支持。

        两天前,尼泊尔总理来这里视察过。这或许揭示了事实残酷的另一面:Bir医院只是少数幸运之所。台湾慈济基金会也向尼泊尔派出了医疗团队,成员麻醉医师林昌宏介绍,他所到的医院,只有一位麻醉医师来负责所有的手术,“白天也是他,晚上也是他”。因为手术时,麻醉医师不可或缺,该职位本应有多人轮替。林昌宏拿他所任职的台湾医院举例,共有7位麻醉医师。

        他支援的那家医院专营骨科,“设备比较简单老旧一些,药物使用跟台湾比会有几年的落差”。有一两百位骨折伤者在等待手术。但医院每天只能处理十多个病例。“一个怀孕四个月的妇女,锁骨断掉,两手断两脚断,太可怜了。”林昌宏说。

       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,尼泊尔每1万人仅有2名医生、50张床位。而有限的医疗资源分布极不平均,在尼泊尔的山区,基础设施薄弱,医院稀少且落后得多。

        死亡味道

        大概每一个从加德满都机场出来的人,最先闻到的,是死亡的味道。

        大量浓烟在道路上弥漫,这些烟雾来自尸体与柴火的焚烧。在以印度教为国教的尼泊尔,火葬是传统习俗。而机场附近横跨Bagmati河的Pashupatinath庙,正是尼泊尔最受敬畏的印度教寺庙,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公共火葬场。

        火葬通常在Bagmati河畔的六座石台进行,尸体抹过黄油、裹上白布,放在搭建好的木架上焚烧,通常3、4个小时后,灰烬被推入河流。火葬昼夜不停,以至于原有场地不够用,一些尸体需搬到河中的干涸处焚烧。仅4月26日,就有近200具尸体在此火化。据说焚烧的木头也曾出现过紧缺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图为烧尸庙举行的火葬)

        当局在2年前曾提出修建电力焚化设施,但地震时尚未完工。

        按印度教传统,遗体停放3天后才进行火葬,由死者长子点燃。但特殊情况下,严格的教条已难以适用。一些年轻的死者,还没有孩子,只能由父辈点燃木柴,而由于殡仪馆已经堆满尸体,新挖出的尸体要即时火化。在一座石台旁,一具等候焚烧的尸体已经严重腐败,蛆虫在黑色尸袋的缝隙间涌动。沿Bagmati河,大量苍蝇到处飞舞,像是来到垃圾场。河的上流,一个小孩站在河中,用河水擦身。

        “从医生角度还是很担心的”,佳乌拉说,“有很多细菌。但我们还有宗教信仰。”

        烧尸产生的隐患,只是整个卫生链条上的最后一环。由于救援不利,部分尸体尚埋在瓦砾之下。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代表Rownak Khan表示,“这是一个完美的疾病温床。”

        5月1日,我随一支名为“绿舟”的中国民间救援队,深入Sindhupalchok地区,沿途可以闻见尸臭。那是一种甜味、腥味、臭鸡蛋味混在一起的气息,给人造成心理上的困扰感要远大于生理。尚难以确认,那种尸臭是来自于畜类还是人类。

        接下来,尼泊尔面临着长达4个月的雨季。雨水与潮湿的环境利于病菌、蚊虫滋生,这将为防疫工作带来更多挑战。有营地发生了腹泻、呼吸道感染等零星病例,但尚未超出正常范围。“由于不注意卫生,我们地区的一个一岁大的孩子昨天死了。”一位加德满都的青年告诉我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中国绿舟救援队在尼泊尔

        信息盲区

        4月29日,来自中国三亚的民间救援队海浪队,在拉萨尼泊尔领事馆办理签证时,接过了对方总领事递上的一张打印过的纸条。上面四个名字,对应着四个电话。对方说,可以联系试试。

        “有可能是一个村民,有可能是政府的什么部门(负责人),我们也不知道,上面就写一个姓名。”一位海浪队队员感到错愕,对方似乎见到救援队就会塞上一张这样的纸条。

        这个签证经历提供了一扇窗口,透过它大概可以看到,关于这场地震的许多信息仍关在一间黑屋子里。当外来救援者扎进尼泊尔这个陌生国度,他们很快发现,最大的挑战不是那些废墟残骸,而是有效的信息。

        信息的获取成为横亘在救援者面前最大的难题。尼泊尔的政府被批评反应迟缓,沟通乏力。“每个人都很恐慌,所有地方都关了,我们都在试图救自己的命,”执政党尼泊尔国大党的联合总书记Purna Bahadur Khadka承认,“一些批评人士可以说,头两天的协作都不到位。”

        “这个政府没有效率,也没钱。首都的办公室比我们珠江三角洲的乡村办公室要差多了。”在尼泊尔生活了十余年的华人江自强说。他还记得,毛派政府上台时,曾承诺2年之内要把喜马拉雅山的水引到加德满都来。事实证明,“画了一个很大的饼。直到现在影子都没有”。

        国大党在2013年11月的选举中出人意料地击败了此前将皇室废除的毛派。但这仍然是个难以发挥作用的腐败政府。尼泊尔有上百党派(另一说为70余个),政治纷争不断。当被问及支持哪个政党时,一名叫Buddish Manandhar的导游对我说,“所有的政客都是一样的。”

        在地震发生一周后,仍有一些公务员未能返回岗位。在海浪队抵达Dhading区救援时,看到当地的一座政府楼大门紧闭。

        地震导致的山体滑坡,将一些受灾村庄通往外界的交通被切断,只有直升飞机可以抵达。而即使道路允许通行,政府与军方资源有限,尚不足深入了解各地需求。

        尼泊尔武警部队的官员MadanDhanuk告诉我,灾情的搜集有两个途径,一是受灾地区的百姓和机构报告,第二是媒体采集信息。

        以许多国家的标准来看,尼泊尔几乎所有首都之外的地方都可以称为偏远山区。全国近80%人口务农,由加德满都延伸出去的公路狭窄破烂,几块山石即可堵塞。受灾最为严重的Sindhupalchok区邻近加德满都,其中一个名为Jethal 的村庄直接距离首都为58公里,但驱车需行98公里,正常耗时3个小时。

        实际上,5月1日我与绿舟救援队随行的那一程,在有向导带领的情况下,到达Jethal 仍花了6个小时。一路上载满逃离者的大型车辆,拖慢了行进速度。最后1/3的路段,要拐出大路——其实那也不过勉强称为双车道的柏油路,向山而行,路也变成了土路与乱石路。

        该村海拔位置近2000米,依山而建,想找到一个空旷平地供停机都很困难。尼泊尔军人曾到过这里统计伤亡数字并处理尸体,其后再无任何援助到来。5月1日到达的绿舟队,是第一支到达的救援者。但它只能提供简单且有限的医疗救助,并在2日后离开。尼泊尔全境3995个村中,Jethal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例子。

        根据尼泊尔国家信息中心发布的统计,至5月4日,Sindhupalchowk区死亡2838人。但房屋损毁数字,该区显示为零。这意味着,当局尚无暇或者无法统计房屋情况。这种信息空白可能预示着一个更可怕的事实:死亡数字并不完整。


 楼主| 发表于 2015-5-8 21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
        救援乏力

        “政府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。”Ashok Giri对我说。他来自于Sindupalchok地区的Kunchok村。“有些人救出来了,有些人根本没救出来,本来是两天的事情,四五天以后才来,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。”他的家族中,失去了爷爷,两个妹妹,一个弟弟。他所在的村组有25人死亡,但他只能猜测村组约有一两百人,却无法说出确切人口,“男人都在外面,国外打工的也往村里赶”。

        Ashok Giri20岁出头,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华人宾馆做厨师,地震当天他就赶回家了。他是70万撤离加德满洲的尼泊尔人中的一个。回到村里,需要坐四个小时的客车,再走六个小时的山路。

        但在4月30日,他却历经艰难,返回工作。原因并不是忠于职守。

        “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,再不出来做事的话,家人就饿死了。”在那个晚上,他对我解释。村里原来有商店,但震后关门了。每家每户只能靠从前的储备,家庭条件好的,可以将就吃段日子,但条件差的,已经断粮。他们向军队请求援助,“他们说可以可以,但是到现在都没解决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决。”可想而知,没有任何国际救援队到过那里。

        在首都有亲戚的人,已经被带走了,但有些人,则是一生从未走出过村子,也不知道去哪里逃难。

        4年前,Ashok Giri的村子才通了电和网络。后来,有些家庭买了电视——但只能收到几个频道。现在,电与网络都被地震割断了。他离开村子后,就再也没与家人联系上。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看政府什么时候去帮我们。”他打算先在饭店干几天活。

        他7岁开始上学,17岁时出来打工,辗转过三座城市。“一回老家,就知道这一生是很苦的。”最后,他说。

        “他这样情况,宾馆里有好几个呢。”那个晚上在Ashok Giri离开后,宾馆的总经理对我说,“其实,他算遇上了好老板,没开业了,还在发工资,想办法给你家里找援助。别的老板,谁管你啊。”

        在地震之后,老板江自强将他的凤凰宾馆变成了华人的临时收容站,免费包吃包住。像Ashok Giri这样的员工,月收入在6000-10000尼币之间(400-600人民币)。

        按联合国估计,尼泊尔全国有八百万人受灾,与Ashok Giri和他的家人一样急需粮食的灾民,达140万。

        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,救援物资正在加德满都的机场和仓库大量堆积。

        “过于繁琐的官僚程序造成了目前的瓶颈,”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协调员Jamie McGoldrick说。“牵扯了太多层级的政府,太多部门,以及太多不同的机构。我们不想让物资堆在加德满都的仓库里,不想让物资放在机场里。我们需要这些物资出现在受灾地区。”

        尽管早在2007年,尼泊尔已与联合国签署了协议,简化灾难援助物资的清关程序,但实际操作上,常规的海关检查和其他报备程序仍在震后相当长的时间内进行。5月1日,尼泊尔才宣布免收防水篷布与帐篷的进口关税,但内政部声明,政府有责任查验所有进口货物。不仅是加德满都机场,同样的延误也发生在尼泊尔与印度的边境通道,那里的海关官员也曾坚称,救援物资需要“经过严格检查”。

        繁冗的行政程序在各区政府也存在。深圳山地救援队前往Dhading区做灾情评估时,走访了两三个村子后,就被当地政府叫停了。接下来,是一连串的前置手续:救援队提交单位证明信;政府批准后,列出受灾严重的区域;救援队选定欲去的村庄,再递交一次申请,此后还要找当地担保人(一般是村长或者市政议员),这才得以重返Dhading区。该队队长石欣告诉我,他们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操作,但几个来回下来,还是耽误了一天。

        石欣觉得这种批准程序里存在漏洞,“如果他们不开放其它的区,只开放这几个有他亲戚的村给你调查评估呢?”

        他的担忧已经被证实。国际人道救援机构接到多次举报,称在救援物资分发中存在政治干预和不公平的问题。在加德满都地区,一些运送物资的车辆被尼泊尔乡村发展委员会拦截,并被要求改变运送路线。

        复杂人性

        G.B. Shrestha是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大个子,但他却是我在Jethel村唯一碰到的能说简单英语的人。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正在烧茶,招呼我过去喝。

        与大部分村民一样,他也没有了家。废墟旁用木头与藤条搭起了避难所,棚子大概只有1.2米高,上面盖些塑料布,看起来很难遮挡雨水。一侧是羊圈,棚子中间有一张床,父亲在上面睡,挨着床的5、6平米的空间,他与两位哥哥的家人总计14人,就挤在那里一起睡。

        棚子另一侧是简易厨房,柴火烧得正旺,锅里煮着咖喱马铃薯。他说,马铃薯就从自家地里挖的。他不断邀请我吃一点,还拿出了他女儿的饼干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左三为G.B. Shrestha,图片版权:胡绍明)

        该村有3300人,全部信奉佛教,分散于9个村组。已知的五个村组均有人员在地震中死亡。G.B. Shrestha所住的1、2、3号村组,总计死了12人。对面山头的6号村组,死了30余人,是最惨重的一个,但没有外人去过那里,虽然隔山可见,但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小时。

        村里的一些房子从外部看,是靠着一块块石砖垒起来搭建,黄泥糊在里面。这类房子几乎都倒了。但另一些房子毁损并不严重,无论如何,没有人敢住在家里了。由于担心山体滑坡,一些村民搬到了更高处的丛林里。就在我与G.B. Shrestha聊天时,远方响起了类似放炮竹的声音。仔细一看,是无数碎石从山上慢慢滚落。

        他看起来很乐观,说地震后,家里人曾一起哭,但现在不会再哭了。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,看着远方,喝着加了糖的红茶。他有四个孩子,大女儿Sumitra抱着盆子去洗衣服了。最小的女儿Sita,抱着一只小羊羔,在周围跑来跑去。他说,地震后,Sita每晚要抱着羊才能睡去。那是一个晴朗的5月上午,天空湛蓝,山中苍翠。一切像是在诗歌中,感觉不像是一次灾后采访,而是一场乡间旅行。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图为小女儿Sita,图片版权:胡绍明)

        这种尼泊尔人民的淡定,贯穿了整场灾后采访。在另一个棚子里,一个8岁的男孩在读着课本。当相机对准村民,他们没有不悦和回避,往往会驻足方便你拍摄,眼神羞涩而友善。很难分清,是宗教给予了他们慰藉,还是现实如此唯有接受,因为无论浩劫与否,他们注定贫苦一生。在这个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里,人均年收入只有800美元。

        在另一边,绿舟队的医疗救援遇到了两个难以处理的重症伤者。一个妇女的半边身体被石头砸中,脏器受损;一个老人的左脚伤口深至骨头,已经感染,需要做深度清创。绿舟队建议立即送到加德满都的医院。

        尽管围观村民很多,有几辆属于村民的车子就停放在旁边的道路上,但没有一个人主动表示愿意出车。绿舟队随后表示,用雇佣的方式,请本村村民开车送院,一位年轻的司机应邀而来。意想不到的是,那位左脚受伤的老人放弃了救助,悄悄地消失了。翻译解释说,“虽然医院是免费的,但到了加德满都,怎么吃,怎么住?他们有些人宁可死,也不想去看病。”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图为村民临时搭建的棚子)

        车的费用约定在6000尼币,包括回程,将搭上绿舟团队驻守大本营的最后一位医生,满载药物过来。村庄病患太多,药物已不够用。我恰好需要返回加德满都进行另外的采访,就搭上了那辆车,负责交钱,并汇合增援者。


 楼主| 发表于 2015-5-8 21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
        司机Suresh20岁,看起来稚气未脱。但他已经是一个3个月大女孩的父亲了。他告诉我,家里有13口人,他在加德满都开了3年出租车,未来打算把女儿接去首都。一路上,他表现的与所有村民一样友善与淳朴,还放了尼泊尔音乐让我听。

        Suresh车技娴熟,一路风驰电掣,只用了2个半小时就抵达了加德满都的市立医院。病人被收诊,情况稳定。但故事随后发生了反转。Suresh变了卦,称6000尼币只是单程,他本没有打算回村。看起来,他并不关心那些药物能否及时送回村庄,或者,他打定主意,我还是会雇佣他。那时,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——他知道这一点,我百口难辩。

        贫穷开始显示它的黑暗力量。Suresh之前讲起一切的打算,成为了事情进行到这一刻的铺垫。贫穷面前,有的人选择接受,有的人则迫切地渴望改变,Suresh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一个。

        坐地起价的例子在加德满都的司机中非常普遍。民间救援在中国,永远不缺免费的车辆。但这样的车子,在加德满都好像并不存在。出租车从前就不遵守规则,一口价不打表,地震之后,司机普遍大额提价——从机场距城中心不过5公里,原价只需3、4美金,都翻了至少一倍。那些司机不会管你是否身着救援队服,有一支中国救援队在4月28日凌晨4点出机场,被迫给每辆进城出租车付了20美金。

        而后来我才知道,Suresh的事后变卦绝非孤例,类似的雇车事件,我从中国人那里听说了至少3起。

        也许,朴实、友善、自私、逐利都是同样属于人性的真实部分。特别对于与游客打惯了交道的司机而言,如何拿到最好价钱已是生存本能。

        希望复苏

        在地震后,尼泊尔政府承诺,对于每名死者,家属可获得3万尼币,每一个房屋被毁的家庭,可获得10万尼币。但即使承诺兑现,尼泊尔人仍面临艰巨的挑战。

        根据一项不完整的统计,1383所学校在地震中被摧毁。而目前,尼泊尔全国范围仍有约250万人栖身户外。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尼泊尔的驻地协调员Jamie McGoldrick担忧未来的粮食问题。“距离播种的季节还有六个星期,如果错过了播种季,就需要再多提供三个月的粮食援助。”

        联合国本周早些时候呼吁国际社会向尼泊尔捐助4.15亿美元,目前只有2%到位。

        但至少对于加德满都这座城市而言,从黑暗中复活,比想象中要来的更早一点。

        在4月28日,城中大部分地区都恢复了供电。“之前像死城一样,通电太重要了,给人感觉希望回来了。”凤凰饭店的老板江自强说。他依然为所有人提供免费食宿,“这只是一个最基本的物质方面(保证),更多可以安抚很多人情绪。”

        5月1日,泰米尔地区的一份免费报纸的头版标题是:“泰米尔恢复正常”。在这张只有一页纸的报纸上不止是灾情进展,侧栏是一系列简短的广告信息:“菜单目前有限,但是竭诚为您服务。美食与美酒尽在Kilroy!”“Pilgrim书店重开了,大量好书上架。”“Makula山地装备开业,我们做最好的远足器材。”“当你可以在房里睡得舒服,为什么要睡在外面?Eco-Resort迎宾。”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一种传统生意也重启了,5月2日深夜,街上迎面而来的尼泊尔人问道,“Hello brother,do you like sex?”

        加德满都有16个救助站。在最大的一个——当地华人称之为体育广场,其实是个练兵场的地方,已被军队接管。这是一个宽300米长500米的巨大场地,可容乃上万人。

        “这个营地在周六就建立了,我们周一(4月28日)接到命令来照顾它。”营地的指挥官Praying Ranao说。他是个身高接近2米的大个子,看起来凶猛,又给人安全感。军队到达时,营地已经有了一万人,又脏又臭,到处是尿味。士兵们清理了场地,搭建了可容纳上千人的40顶帐篷,在左侧修建了16组露天厕所,在右侧摆放了水车。消毒药水的味道洋溢在整个场地里。

        主席台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部,就在几分钟前,Praying Ranao向统领整个加德满都的中将报告了营地情况。一切看起来变得轻松,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将虽然拒绝了采访,但在离开时对我说,“我们失去了家园,所以我们会去香港。香港见。”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(图为Praying Ranao向上级汇报情况)

        随着许多人搬回了家中,这个营地的灾民减到2000人以下。Praying Ranao说,未来这里将变为难民营,容纳外地失去家园的尼泊尔人。

        卫生问题仍是营地的重中之重。士兵们每天清理两遍,一名士兵在主席台旁的一个包厢位置,反复向营地广播:“如果你病了,或者感觉不舒服,请向我们汇报。如果你知道有人喝酒或者行为不检,请向我们汇报;如果有任何法律和秩序的问题,请向我们汇报。我们解决你们所有问题......”

        当然,军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。比如物资补给,目前均由国际NGO来提供。“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,我们所做的或尼泊尔者军队所做的,用的是军队的资源。我们没有从政府拿到任何东西。”当问及政府做了什么时,Praying Ranao回答。

        军营距这个救助站半个小时车程。白天,250-300名士兵在这里维持秩序与帮助分发食物,晚上,也会有30名士兵值守,同时,警察也会配合。一个细节是,没有军人配枪。“制服就足够了。我们不需要武器。”Praying Ranao说。

        废墟之上,希望在生长。杜巴广场,很多尼泊尔年轻人加入了清理队伍,手递手地从一片瓦砾之中向外传递着砖块。一个25岁的电影制作人告诉我,他带着16岁的妹妹,和几位朋友过来做志愿者。他们已经连续工作好几天了。

        问及他们对政府的看法时,一位戴头巾的女孩用流利的英语回答:“这是场巨大的灾难,我相信政府也会困惑,也在努力。它需要时间应对。现在不是指责政府的时候,我们应该万众一心。”

        当问及宗教信仰的帮助,她却将话题引入了另外的方向。“我们相信人性多于佛教或者印度教。人性是我们国家的基石。”她说,“我们生活在民主体制下,这里有宗教容忍。我们相信人性是最大的信仰。”

        尾声

        在市立医院,我与Suresh的争执出现了调停者:一个戴着头巾络腮胡子看起来像街头斗士的中年人,他本来是到医院看望他地震中受伤的弟弟。在听过我的讲述后,他掏出了500尼币,放到Suresh手里。我与Suresh均当即表示这样不妥,但他坚持把钱塞过去。在一番我无法听懂的交涉后,这个名叫Radheshyam Malla的男子留下自己联系方式,向我承诺,“他会把你们的药送回村庄。”

        哦,那个村庄,我之前并没有提到,自愿加入的两位来自加德满都的尼泊尔导游,他们还在那座村庄里,与绿舟救援队一起。在尼泊尔找到中文翻译并不容易,他们帮了大忙。

        在告别时,Radheshyam Malla对我说,“谢谢中国,谢谢你们的到来”。

        后来我想,是的,正是在那时,我确定自己听到了世界重建的声音。

        (巢恬逸参与整理资料与录音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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